专访｜北大教授刘云杉：教育不该异化为逆袭的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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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刘云杉两年前做过一个访谈，追溯了一位乡村学生孙学商（化名）考入名校后，尽力企图进入投行作业的阅历。

孙学商进入大学后，付出了比一般人更多的尽力，娴熟地把握了作业所需求的专业技能。可是本科结业后，他依然没有如愿进入投行作业，原因是他缺少“文明本钱”——不清楚怎样去交际，怎样拿到实习时机。“视界的距离比纯教育的距离更令人失望，由于这不是我自己形成的，而是我的身世形成的。” 孙学商对刘云杉说，“接近结业，我才理解，对商科学生来说，实习和校园学习好像两条腿，哪儿短了，都是跛足。”

“孙学商们对个人尽力的坚信遭遇到文明本钱排挤，表现文明本钱的‘视界’指常识所转化为人的才智、爱好，辨别力与判别力。长时间的熏陶耳濡目染地影响人的认知图式、审美爱好以及性格倾向。文明本钱好像一扇玻璃天窗，看似没有妨碍，通明豁亮，只有用身心去碰击，在失利的痛苦中才体会到排挤的不露痕迹。”刘云杉在发表于《北京大学教育谈论》的题为《自由挑选与准则选拔：群众高等教育年代的精英培育——根据北京大学的个案研讨》一文中如此剖析孙学商的事例。

刘云杉以为，一方面，孙学商的阶级跃升之路比其他身世优渥的同学更艰苦；可是故事的另一面是，他现已比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了蜕变。“莫非必定要和其他同学比吗？那会把自己逼到一个高度焦虑和失望的境地。假如不能承受自己的身世，压力瞬间就增加了。”刘云杉说。

《身世：不相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仿制》及作者劳伦·A.里韦拉

近来刚刚出书的《身世：不相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仿制》一书也是把目光瞄准了教育选拔与阶级仿制的问题。该书详细调查了宣讲会、引荐、简历投递、面试和评议等招聘环节，经过丰厚的事例，浅显易懂地展现了，为什么在今日的美国社会中，取得高薪职位的往往是来自殷实家庭的学生。这些人一结业就直接进入全美家庭收入的前10%，他们的薪水是同校从事其他作业结业生的2-4倍，他们之间的收入差异是5位数与6位数的差异。

阶级活动性，也是近年来我国言论所聚集的热门。与美国“精英集体经过教育自我仿制和再生产”对应的是， “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在国内也甚嚣尘上。

刘云杉承受汹涌新闻的采访

汹涌新闻记者王芊霓图

2019年7月，汹涌新闻专访了刘云杉教授。刘云杉首要研讨范畴为教育社会学，研讨要点包含社会分层与教育的挑选功用，还包含各类“二代”呈现后带给我国教育的新应战等问题。这一起是一场接地气的对话，咱们从爬藤的“西城家长”聊到轻视链条上端的“顺义母亲”，亦谈及了乡村留守儿童缺少安全感和行进动力的问题。

【对话】

底层要“向上活动”，中心阶级要“防护下滑”，精英要“承继”

汹涌新闻：

《身世》一书里，身世工薪阶级的大学生跟出世殷实阶级的孩子，实际上是不同的圈子。后者很早就知道要去交际，要想办法尽快地去大公司实习，或许参加课外活动，可是工薪阶级的孩子还以为我这时分或许GPA是最重要的，我要从速好好学习。我不知道你是否认同？《身世》尽管写的是美国现状，但我国读者在阅览的时分往往会产生代入感，某种程度上现已是我国社会的镜像了，你是否也有相似的感觉？

刘云杉：

我国今日现已嵌套在全球化的政治经济结构之中。我国精英阶级的子弟相同也期望到投行、律所和咨询公司上任，国际是相等的，他们现已相等地参加到了全球作业竞赛中。别的，顶尖专业职位的招人规范、常春藤大学的招生规范相同在强势影响着我国的教育，无论是爬藤的“西城家长”、轻视链条上端的“顺义母亲”，当然还有建立在我国的海外留学组织，他们传递的都是这样的规范和视界。一起，这种选拔规范也会影响我国高校的选拔，也会影响我国大学生，耳濡目染地改动着咱们关于“英才”的绩能的规范和预期。

我国精英阶级的子女企图进入全球顶尖的专业服务组织，和《身世》中描绘的很相似，我国的这一群大学生也很清楚地规划好了自己未来的每个过程。假如他们的作业方针是香港投行，就要规划暑期拿到什么样的实习时机，本科结业时直接入职顶尖组织。假如依然读研讨生，对他们而言则是性价比较低的挑选。在这个部分国际现已相等了，不再有中美之间的距离。咱们在起点、办法与视野几乎是共同的。

汹涌新闻：

那么，你以为咱们与美国的精英的规范以及人才选拔之间有差异吗？假如有是在哪里？

刘云杉：

一般来说，精英分不同的场域，比方经济精英、学术精英、政治精英。这些场域互相区隔，有不同的实践逻辑，因而，不同场域的精英有不同的本质与才干、有不同的生长途径和选拔规矩。我以为，现阶段，咱们各个场域发育还有待更充沛，不然，有一家独大和赢家通吃的风险。

别的，在详细的选拔层面，美国的客观化考试权重比较低，越精英的校园越注重招生官的片面判别，越注重招生目标在分数之后的品格特征，比如，提名人的个人经历挑选的是品格本钱（personal capital），也便是咱们所说的本质，比如进取心、好奇心、动力、勇气、持久力等性格特征。当然，这种选拔也有许多问题，由于不同场域的成功者所需求的本质是不相同的。相比较而言，在我国，仍是客观性考试占肯定主导，无论是高考变革的慎重放缓，仍是自主招生的当心刹车，都是在重申考试的客观性。

汹涌新闻：

你曾在《文明纵横》撰文指出， “名利主义”腐蚀了我国教育，据我调查，名利主义实际上是咱们整个社会的弊端。

刘云杉：

现代社会是经过教育来培育和选拔人才，教育的挑选功用使其成为社会岗位分工、社会位置分层的署理机制，因而，必定的竞赛是合理的，必定的名利也是正常的。问题的症结在于极度或许不妥的竞赛，教育的挑选功用与培育功用彻底脱节，有挑选无培育，或许说环绕挑选而进行练习，这就把教育内涵的育人逻辑腐蚀了。

教育在过度竞赛下，现已被歪曲成了各方利益博弈的赌场，赌资是孩子的成果和成果，这今后是家庭的投入、运营以及相应的社会资源。当然，教育的终端是竞赛鼓励的社会，在教育的相等诉求与校园的减负实践之后，成功者的竞赛力从哪儿取得？所以咱们需求读懂，什么是公民满意的教育？公民也历来不是笼统的全体，而是由博弈的个别组成的杂乱集体：底层在教育中有完结相等的诉求，中产阶级则要出资与运营，避免位置下滑，而精英集体则要严格地保持本身的位置。这些诉求都在教育场域之中打开博弈。

公立教育的“降格”与中产阶级育儿焦虑

汹涌新闻：

中产阶级教育孩子的焦虑现在是一个公共议题了，你怎样看待他们在这场“教育博弈”的人物呢？

刘云杉：

上一年，学者杨可提出一个概念： “母职经纪人”，母亲需求有效地把校园的资源、校外的资源整合在一起，成为孩子学习、生长的经纪人，成为在足够的课程、项目超市中精明的CEO。这些，便是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遍现象。

其实这全部又与减负相关。减负一面拴住了公立教育的四肢，另一方面则强大了校外教育商场，校园教育与校外训练嵌套在一起，校园教育降格为学习资源的供应方。校园教育不再是万能的，不再可以担任学生德智体美的整全开展，不再是一个家长把学生交给它就可以定心的专业组织。

我想表达，在教育中，关于相等和杰出的寻求中心存在张力，均衡怎样统筹优质？这是现在基础教育所面临的难题。不加区别的相等和减负并不能直接培育孩子的学习的主动性与安稳老练的学习爱好。校园的减负与课程变革之后，依然要面临竞赛性极强的选拔性考试，那么中心的教育终究在哪儿产生？在哪儿习得？莫非由学生自主探究取得，由孩子率性生长、天然生出吗？（最终仍是会转嫁给校外教导和家庭）

曩昔咱们的教育中有很强的国民教育，校园奠定社会根本的政治和社会次序。可是到现在这个人物弱化了，市民和家庭开端成为教育的主角。校园教育只是缩小成一个部分，乃至不是最重要的那个部分。

《身世》里的状况也相似，精英家庭选用的“协作培育”的哺育方法：在这些爸爸妈妈眼中，孩子是需求精心培育、妥善照料得以成功的“项目”。他们积极参加孩子的校园教育，直接与校园行政人员交涉，为孩子争夺更好的成果、更优异的教师、进入学业开展的快车道。在教育的每一个环节，家庭都全面参加其间。

汹涌新闻：

在这种高强度竞赛的布景下，工薪家庭以及底层家庭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参加到这样的教育竞赛中？

刘云杉：

在我那一代人的生长故事中，社会结构是敞开的，有一个比爸爸妈妈更好的未来是一个天然而然的作业，可是到了现在，更年轻一代要超越爸爸妈妈成为一件困难的作业，当下中产阶级焦虑便是在这里，需求避免子孙的下跌，惧怕被甩出去。而农民工家庭中的留守儿童，他们生活在各种经历的碎片化以及联系的缺失中，有很强的不安全感。他们更需求关爱和陪同等情感上的支撑，在低重视下长大的孩子往往匮乏动力。当然，在经济的快速开展中，“留守儿童”不只是农民工的问题，作业的强度、竞赛的压力相同吞噬了城市的爸爸妈妈，许多城市家庭的孩子也是被疏忽的。现在既有“母亲经纪人”，也有很多彻底疏忽孩子的“渎职”爸爸妈妈。

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特南在《咱们的孩子》中有一个很精准的比方，在他的故土俄亥俄州，1959年的那一代人就好像踏上主动上升的扶梯，站上去就能主动往上升。可是半个世纪曩昔，当他们的孩子踏上扶梯时，它却戛然而止。

汹涌新闻：

现在咱们常说“寒门难出贵子”，你怎样看待这样的表述？

刘云杉：

现在和1980年代是彻底不同的局势。可是咱们也不能用阶级“固化”这个词，假如真的固化的话，今日的家长这么尽力“推娃”反倒是没有道理的。咱们依然乐意出资教育，是由于咱们以为仍是有期望凭借此来改动子孙的命运，或许说不受命运的支配。之前咱们都在主动上升的扶梯上。可是这种上升的状况不或许总在继续，咱们的下一代会面临更杂乱的问题，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

别的，究竟什么叫“贵子”？“贵子”存在，首要预设的是一个依然有等级区隔的社会。而“寒门难出贵子”的表述，背面的意涵是用形式上民主的方法去到达少数人的特权，它本身便是吊诡的。

当然，教育要认识到不同的利益集体的诉求；教育既要有相等还要有杰出，教育需求在多重诉求、多重张力之间保持一个“慎重的平衡”。寻求教育相等，不是要出一份人人都能考到一百分的简略考卷。

要点铁成金，仍是做有庄严的普通人？

汹涌新闻：

你曾在另一个采访中说，“人各安其安，教育在全体上去打破次序是有困难的。从头洗牌会导致无序的局势”。那么，你怎样看待公民群众在教育中的诉求？

刘云杉：

基础教育管理中有这样几个关键词：义务教育均衡化、减轻学业担负，公民对优质教育的等待，还有一个是“掐尖”。

曩昔在一个县的教育生态中，有一两所实力适当的中小学，互相打开良性竞赛，杰出的生源、担任任的教师，好的考试、程门立雪的社会风尚；义务教育均衡化，校园按片区招生，好生源不再会集，校园履行减负方针，不再上晚自习；一起淡化考试，教师的教育投入难以调查。这在必定程度上导致公立校园教育质量的空疏化。

别的一方面，高一级校园却在“掐尖”，我暑期在西北一个地级市做调研，中考600分以上的学生悉数被省会的几所优质高中“掐尖”而区域一级中学的生源便是550分到580分之间的。一方面是方针主导的义务教育均衡化，另一方面是高一级私立教育组织的“掐尖”，这背面是基础教育的减负，高等教育的“优异”。

公民关于教育相等的诉求被政府解读成了“均衡”，而在均衡化今后，起“托底”效果的公立教育被绑缚住了；与此一起，校外组织和私立教育开端做大。由于私立教育盈余很高，高中的公立教育里每个学生膏火不过八百块钱，可是现在训练组织一节课就要收五百到一千。那么，公立校园的校长该怎样去款留和培育他们的教师和学生？优异的师资和生源常被私立校园挖走。

汹涌新闻：

贫困家庭之中也会存在有天分的小孩。他们的天分会不会因而（无力付出私立教育）而难以完结？

刘云杉：

在咱们调查的县里，你会发现只要是还有精气神的家庭，都搬到县里边去了，为了把孩子送进县城的小学。到了乡一级的校园，师生比或许到达1:1，30多个学生有30多个教师，乃至在有的教育点，学生都没有了，教师还在。均衡化便是这样在“托底”，这是精准扶贫的民生工程。除此之外，略微殷实一点的家庭，由于对县中质量不定心，直接把孩子送到了省会中学去读书，这些爸爸妈妈们轮番请假“值勤”，每一个人花一个月去照料孩子。一到周末，飞往省会的机票十分的严重，由于家长们都要去看孩子。

咱们需求慎重地考虑教育均衡。别的，方针制定者也需求正确解读公民的需求，公民不只需求均衡的义务教育，公民更需求优质的教育。现在的挑选和区别究竟在哪去完结？假如校园里边教师讲得不行透彻，那孩子只能是到外面去承受补习的教育。

汹涌新闻：

最近有一篇公益组织 “实务书院” 担任人的口述文章引发广泛重视。这个公益组织请高校教师给农民工子女上课。可是这些孩子的专心力和学习力十分有限。这个创始人渐渐承受，其实教育无法点铁成金，不能彻底改动他们的命运，但可以让他们成为有庄严的普通人。你是不是也持相似的情绪？

刘云杉：

我有必要着重教育的有限性，不能逼迫教育去处理社会结构的问题。教育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从某种视点好像月亮从属于太阳相同，社会结构决议了教育准则，教育很难去处理社会的根本问题。正确认识教育的极限，才干清晰教育的真实效果，教育使人安其所、遂其生，奠定一个社会内涵的次序与联合，不该该被异化为利益分配的东西、阶级逆袭的杠杆。

我一向以为教育有它共同的功用，教育扶植人道、安排人心、奠定社会根本的次序，教育是专业范畴，假如教育不再有专业的门槛、专业的威望，而成为一个各种力气均可博弈的场域，假如听任各种言论、定见，各种抵触的民意，只会把教育内部的逻辑搞乱。

假如要以教育的相等去完结其他方面的相等，这无异于蜉蝣撼树。就像 “龟兔赛跑”，乌龟跑输了，并不会去诘问比赛规矩的问题，而只会去质问自己的天分低质、尽力不行，或许命运欠安，从而建立起对成功者的崇拜，对规矩的遵照。咱们不能把不同资质的孩子卷进到全面竞赛傍边。人各安其安，相对的强者可以来保护弱者。而不是在同一起点上，一部分人在高位上赢得全部竞赛，别的一部分人则在陪跑中不断体会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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